羽秋

莲叶 【童琴】

猪头少年摘下面具后露出的那张清秀的脸与记忆中那个身着墨绿色和服的姑娘重合了。

“你的母亲是个很美的姑娘，”童磨对上少年愤怒的目光转动着手中的猪头面具，“你不是野猪的孩子，你是有母亲的。”

哪怕十五年过去了，童磨还是无比清楚的记得那一段尘封的往事。

记忆中的那个表情与此刻少年的怒不可遏重叠在一起，只是那个姑娘的轮廓更为柔美，她的双眸中除了愤怒，还闪烁着悲伤的泪。

那泪水为她自己而流，为她的孩子而流，也为冷酷无情的童磨而流。

他们的相遇是一个偶然。

琴叶抱着她刚刚满月的孩子仓皇中逃离了那个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冒冒失失地闯入了童磨的院中。

她的身上满是被丈夫与婆婆殴打过的伤痕，双眸中滚烫的热泪途经她肿胀不堪的脸颊滴落在怀中似乎因为累坏了而睡着的孩子毛茸茸的头顶：“我醉酒的丈夫嫌弃刚刚满月的孩子吵闹，想要打死我的孩子，我实在无法忍耐就带着他逃了出来。”

“请您救救——哪怕不救我，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可以吗？”她单薄的身影在寒凉中打了个抖擞，锐利的冷风吹痛了还未停止流血的伤口和满是伤疤的心灵。

童磨看着自己新的猎物，那双闪烁着神秘七彩琉璃光泽的眼睛里填满了玩味与怜悯。

他面带淡然的微笑，用低沉而温柔的嗓音安抚着她的情绪：“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你会在万世极乐教得到救赎的。”

琴叶是一个善良得如同天使的姑娘。

当琴叶身上的伤已经快要痊愈的时候，童磨才看清楚了将要被他吞噬的猎物恬静美丽的模样。

琴叶总是抱着她粉嫩嫩的孩子，几缕天蓝色的长发逗得怀中肉乎乎的娃娃瞪大了干净的双眼与她墨绿泛乌如同翡翠般的眼睛对视，母子俩的眼睛里都藏着闪烁的星星，看到童磨的时候琴叶感激地点头微笑了一会儿，继续逗弄怀中的小不点。

童磨心想能够作为他的食物死去的琴叶会幸福地从家暴的阴影中被拯救出来，在此之前，他不介意听她与所有人一样诉说完自己的悲苦再带着新生离去。

“琴叶，你有什么心事想说吗？我可以为你分担你的不幸与悲痛。”

正在逗弄伊之助的琴叶愣住了，她思考片刻后看着童磨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回答：“谢谢教主大人，能够来到这里我已经很幸福了，您每天都要听那么多教徒的诉苦，您会累的，您也需要休息。”

原本笑吟吟的童磨嘴角的弧度在一瞬间有些僵滞，脸上的笑意开始消退，嘴角的弧度也被抹平。他看着琴叶，那双洞悉万物的七彩眼眸在这一刻竟无法看透她的想法。

本以为琴叶会开始激动地诉说往事的童磨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回答，从来没有人像琴叶这样关心过他的感受，哪怕他缺失了情感，什么都感受不到。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向他索求，而他也习以为常地慷慨施舍。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想要什么，答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以至于他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面对琴叶。

琴叶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她刚想辩解，童磨却先她一步开口了：“琴叶，你是一个善良得如同天使的姑娘。”

也许留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在身边也不错。他会陪伴她从由内而外散发着恬静安宁气息的仿佛名家画作中的仙境里喝着露水轻抚独角兽的小仙女，一直陪伴到她柔顺的双鬓中夹杂着白雪，却仍能依稀看出曾经属于少女的娇憨的年纪。他会为她放下一切的烦恼与顾虑，到时候那双恰似绿宝石的眼睛也许还会和现在一样清澈得如同细腻的流水。

他会默默欣赏她轻声歌唱时睫毛颤抖的模样，仿佛夜空里闪烁的星星都来到了她身旁，为她翡翠般干净的眼眸增添童话般的亮光。

一直到她不再歌唱，到她发现几十年的风霜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时，他会微笑着露出眼中神秘的字符，孩子气地趴在她身上，故意在她耳畔用热气吹得她痒痒的，再认真告诉她一个关于永生的秘密。

他会一直守护着她，尽管他不会与她一同衰老。

萤火虫伴随着悠扬的歌谣在漫天繁星的夏夜里翩翩起舞，那歌声如同夜莺的清唱般婉转动听。

那是琴叶搂着伊之助轻轻摇晃着他，哄他入睡。童磨则支着脑袋听她唱歌，眼角带笑的模样是他自己也无法察觉的温柔。

童磨一直很纳闷为什么琴叶从来不唱催眠曲，而且唱《拉勾起誓》的时候还会中途换成《狸猫歌》，虽然有点傻乎乎的，但是很可爱。

“拉勾起誓，一百年不许变。”琴叶特别喜欢唱这段话。

她在起誓什么呢？

“我的小伊之助，我的珍宝。妈妈跟你约好了，在你长大成人之前，就算孤身一人也会保护好你。”

琴叶不敢太过依靠童磨，他对她而言就像一个慈悲的真神，用宽慰来抚去她内心的伤疤，除了住所，她不敢奢求太多。

寺外是灯火通明的世界，尘世的喧嚣似乎走不进他圣洁的灵魂，而她似乎也走不进去。

童磨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笑容是他从未有过的真诚。此刻，他听了一整天的悲伤诉求早已麻木的灵魂在这悠然的歌声中得以片刻安宁。

他可以和琴叶起誓什么呢？就起誓他会一直把她带到寿终正寝都不吃掉吧。

琴叶的声音轻柔婉转，肤色白皙的她美得如同梦境，就像他儿时听过的童话里带着年轻的清雅与芬芳的纯洁无暇的公主。

她是他灰暗的世界中唯一的光明。

她说他像莲，因为他们都充满了佛性；她说她是叶，因为她的名字叫做琴叶。

庙中有个巨大的莲花池，此季的莲花都盛开了，萤火虫们在花间飞舞，在叶上旋转。伊之助一睡着，嘴角开始砸吧砸吧，童磨就拉着琴叶来到池边，向她展示一池的浪漫。

“我听说有一种莲花叫睡火莲，它有两种花语，我觉得其中有一种非常适合您。”

琴叶与童磨肩并肩靠在一起。琴叶的身影娇小而纤细，可以被童磨拥个满怀，但是他保持着礼节，没有这样做。

“哦，琴叶上次说的是我的眼睛像彩虹，就像风雨后的美好。这次又是什么，说来听听呗。”

童磨好奇心向来很重，琴叶早就发现了这一点，这个看上去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不食人间烟火的教主内心深处还藏着一个如同白纸般的孩子，这把他朝她拉进了一点点。

“和您很像的那一种寓意是看破红尘，”琴叶想想又觉得有点搞笑，“但我怎么觉得它听上去像个出家人。”

明眸皓齿的她开始咯咯地笑了，童磨也陪她一起笑，他说笑他最在行，他们莫名其妙笑成一团，最后开始比谁能够笑得更久。

童磨笑赢了琴叶，继续探索他的好奇心：“那另一种呢？”

“另一种的寓意是冷漠的爱，因为它的花期短暂，就像在短暂里时间里无法理解爱是什么。”

“哦——”童磨拉长了声音，“琴叶觉得什么是爱呢？”

听到童磨这么问，几缕粉红霎时从琴叶的脸颊上浮现。

他似乎看出了琴叶的窘迫：“你的小脑袋里装的是些什么东西呀，我的意思是，你对伊之助叫的感情就叫爱吗？”

“当然啦，”琴叶觉得自己似乎被捉弄了，有些小脾气，表示暂时不想和他说话。

“那什么是生气呢？”

“我现在就因为被捉弄了而有一点生气。”

“啊，这样吗。那高兴是什么？”

“就是不被捉弄了，可以继续看莲花和萤火虫了。”

“啊，我还有一个问题，难过又是什么？”

“就是想到或者经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打住，为什么我们要这样一问一答？”

“因为小琴叶在为我解惑呢，她还对我说我和莲花的一种寓意很像。”

“是您和莲花一样充满了慈悲与佛性，”她说着想要把一朵莲花戴在童磨额前，他没有躲开，任凭她搅乱自己的发型，“这样也好帅啊。”

“是吗？你觉得开心就好，”童磨和她一同笑了起来，发自内心地微笑，“那琴叶觉得自己像什么呢？”

“您是莲花，那我就是莲叶吧，因为我叫琴叶啊。”

还有半句话琴叶没有说出口：就可以一直陪伴着您了。

童磨不理解琴叶为什么要带着伊之助逃走，那个笨丫头不知道他是故意放她走的，可惜她跑错了方向。

童磨记忆里的琴叶除了初次见面时眼中含着热泪，往后一直在微笑。她笑的时候很温柔，似乎同他一样从来没有感受过悲伤是什么。

可为什么她发现他是吃人的鬼时，眼中饱含着热泪，就像他们最初相见时的一样。

琴叶似乎把他想得过于美好，她怒然指责了童磨的冷漠无情，无论童磨如何向她解释被他吞食的所有人无一列外都被拯救了，既不会痛苦也不会难过，她都不相信，她说再也不相信他的话了。

童磨每说一句话，琴叶就往后退一步，她看他的目光中满是警惕，对他失望而产生的愤怒在某个瞬间超越了恐惧，她大声质问他到底有没有心，不等他回答就抱着伊之助向外逃去。

当琴叶抱着伊之助逃走的时候，童磨心想，就让她走吧，远离这里，趁他还没有改变主意，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他起誓过的，要做她的保护伞，把她留到寿终正寝都不吃的。

可童磨一直都知道，琴叶是一个笨丫头，树枝划破了她的翠绿的和服，划得她的身上流淌出鲜血。

琴叶跑错了方向，她来到了悬崖边，慌乱中将襁褓里的伊之助丢下了悬崖。

“对不起，”琴叶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伊之助，对不起。”

童磨一直隐瞒着琴叶两件事。第一件事即他是鬼的事实，但其实还有一件事，琴叶寻到寺中的当天晚上，她的丈夫和婆婆也追过来了，他们太吵闹，被童磨杀掉后直接丢在了悬崖下面。

琴叶的灵魂还是不要再遇见那两个人了吧，就让她成为他的一部分好了。

明明他说过再也不会让她受伤，也绝对不会吃她的。他不知道究竟是谁毁约了，还是因为这个约定从一开始就是他单方面的一厢情愿。

他记得琴叶的最后一句话：“骗子。”

她看向他的眼神不再崇拜而憧憬，反而是憎恨与厌恶。她说他是骗子，因为他不是什么拯救苍生的神袛，而是一个吃人的鬼。他没有她想的那样伟大，从此他不再是她心中的天神。

童磨一直都觉得，女性最好吃，特别是琴叶这个年龄段的女性，这是她一生中最美好最迷人的时刻。他将她吃得干干净净，半根手指都没有留下，可他尝不出属于女孩子的甜美，味蕾上的苦涩让他的灵魂也旋即颤抖了一会儿。

因为连续进食的缘故童磨有些饱腹，可他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变得空荡荡的，似乎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呢？

他究竟得到过什么呢？

还是说他从一开始就不曾拥有过什么。

他待在那里思考，是不是属于他和琴叶的羁绊被他亲手斩断了呢？

什么是死？是再也感受不到悲伤与喜悦的空洞；是一个灵魂再也无法倾听另一个灵魂的声音；是一个灵魂再也无法抚慰另一个灵魂满是创伤的心灵；是再也感受不到的温暖，和再也无法从她口中听到的——

“教主大人。”

从此那股名叫琴叶的曾温柔地滋润过他干涸灵魂的清泉从他身边流走了。

她走了，他的内心又成了杂草丛生的荒原。

童磨再次看见了她的珍宝。

猪头少年从童磨的描述中隐约回忆起了他的母亲，也回忆起了是童磨杀了她。

童磨的脸上仍然挂着微笑，虽然它有些不自然：“琴叶真是命途多舛啊，她有过幸福的时刻吗？简直是毫无意义的人生。”

他只是隐瞒了事实，他并没有欺骗她，反倒是琴叶像个小骗子，骗他说她很幸福。

她幸福了吗？

如果幸福，她为什么要流下伤心的泪水？

如果幸福，她为什么要从他身边逃走？

如果幸福，她为什么要用那样悲伤的目光看着他？

他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但他知道琴叶不幸福。

那个少年仍想与他相斗，可他不可能是他的对手。他可是上弦之二，是少年无法战胜的敌人。

那么，别打了吧，放他走吧。

童磨依稀记得琴叶说过伊之助是她的珍宝，哪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在牵挂着他。

十五年过去了，当初那个粉嫩嫩的小婴儿在童磨和琴叶都没能照顾的地方健康的长大了，他的长相随母亲，母子俩骨子里的坚韧简直一模一样。如果琴叶知道她牵挂的儿子还活得好好的，她会欣慰吗？

如果她看着伊之助一点点长大，她会有吾家有儿初长成的骄傲吗？

少年在怒吼，可童磨似乎从他身上再次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沉寂的心似乎再次苏醒，记忆的迷宫里尘封了十五年的歌谣似乎又一次在童磨耳畔轻声哼唱。

那个身着墨绿色长裙的姑娘微笑着朝他伸出手，似乎就想要从现在站的房间里采一朵莲花为他戴上。

她的嘴一张一闭，似乎在笑着对他说：“您是莲，而我是叶哦。”

by羽秋

遗憾有时候会是另一种美。